Freya的观剧手札
档案01
立陶宛OKT剧团《海鸥》
3.,时尚艺术中心,雨
离OKT版“海鸥”开场还有5分钟倒计时
请各位观众关闭手机或是调至静音
演出期间禁止使用拍摄设备
好,现在请欣赏开场曲“HeartandSoul”
“这个立什么宛的导演搞什么鬼?我花大几百买的是戏剧票,给我看的这是个啥?排练吗?”
坐在我身边骂骂咧咧的大叔手里捏着皱皱巴巴的票,票面上“立陶宛OKT剧团”的字样已经被他腕间汩汩流下的雨水打湿而变得模糊——
说实在话,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里来到这个地点偏远的新开剧院看剧,如果不是应景地要看气势恢宏的莎翁《暴风雨》,那么舞台上如此“简陋”的布置,演员如此“佛性”地站位是会让那些看惯了各种百老汇大制作风格的观众产生巨大心理落差:
作为一部特邀开幕大剧,这也太“贫穷”了吧?
“贫穷”的服化道
这几乎是一个空空荡荡的舞台,或者说是一个没有大镜子的排练厅。台上只是零星摆着几把椅子和一台桌子,右边还不知为何出现了本该藏在后台的控音器械。而那些穿着日常服装的演员们或是神态轻松地交谈,或是严肃地对台词,甚至还在调试器械,仿佛忘了今晚是面对无数中国观众的首演,而不是某个工作日在排练厅等着因为高架堵车而迟到的导演奥斯卡·科尔苏诺夫(OskarasKors?unovas)。
OK导演奥斯卡
颇有几分神似古惑仔里黄秋生演的“大飞哥”
讲真,这部OKT的《海鸥》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像是平常看的版本,起码演员没有一丁点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契诃夫笔下19世纪俄国文艺圈的事实。
然而事实是这样吗?
我惋惜地看着此时还在吐槽这部剧“贫穷的服化道”的观剧大叔,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使命感:作为立陶宛戏剧文化中国区传播大使兼宇宙迷妹委员会会长,我,仙女Freya,应该写一个实用立陶宛戏剧观剧指南,引导大众理解这种独特的戏剧艺术:
划重点!
“别老是看到人家表面的‘贫穷’,要知道那简单的外表之下,有的是闪瞎你眼的精神‘金矿’!”
1迷人的反差
“立陶宛戏剧最难以用言语解释的魅力就是一种迷人的物质与精神的反差:外表平平无奇,但是灵魂深刻悠远——这种反差都汇聚在演员真诚动人的表演上。”
(“Itsunspeakablecharmis,forme,anenchantingcontrastbetweenthesimplicityofitsappearanceandprofundityofitssoul—allconvergeonthehonestandconvincingacting.”)
前年11月,在北京南锣鼓巷的一个小酒吧里,几杯酒下肚,正在兴头上的我对立陶宛文化参赞Agnes女士说了以上这一句足以载入装13闪耀时刻的评论。当时我刚送走来乌镇戏剧节特邀的立陶宛《卡里古拉》剧团,对青年导演维达斯·巴勒提斯(VidasBareikis)带来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独特戏剧表现形式充满了神往。
这是《卡里古拉》开场曲,立陶宛戏剧传统:好歌开场
无剧团(NoTheatre)的《卡里古拉》
维达斯,一个研二时因为脱发(并不)而从表演转到导演系的一手纹青龙,一手纹大熊猫(?)的奇男子
其实本体是一个可以随时空中大劈叉的立陶宛“汪峰”
维达斯的《卡里古拉》虽然故事场景定在古罗马,但是舞台上也是极尽极简之能事:只留桌椅板凳,一副“一人,一桌,一抚尺而已”的艺高人胆大的派头。记得我当时看到他们空空如也的服化道海运单子,还有剧团随身只带一个化妆包与一截用塑料水管做成的“乐器”的轻装旅行状态,脑中就是:“大哥你们真的是来表演的吗?”的担忧。
然而,随后几天,维达斯和他的团队就用“以脸服人”的秘技和精湛的演技回应了我的疑问。
除了演技几乎“一无所有”的舞台
当然还有被女观众(以及少数男观众)要签名索吻到后台的颜值担当乐手Mantas
Theatreisjustthefloorboardsandtheactor,meat.
“舞台是砧板,演员就是砧板上的肉——这,就是戏剧。”
后来,这句维达斯信奉的加缪经典戏剧观就成为了我理解“立式”戏剧语言的基础。
而这一切的源头均是来自于奥斯卡导演在后苏联时代的立陶宛发起的“新式戏剧运动”。
在奥斯卡的戏剧工作室里,所有原本被视之为必要的物质元素,那些奢华沉重的戏服,眼花缭乱的灯光舞美,空洞浮夸的“先锋”戏剧形式,甚至是矫揉造作的演技,全部被无情消减,只留下极简的戏剧框架,为的就是给导演和演员留下了最宽广,最真实的表现空间,让契诃夫原剧本中深邃的哲思和戏剧艺术本身的精神性得到最大展现。
契诃夫(中)在给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员朗读《海鸥》剧本
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戏剧表现形式越简单,真理越凸显。
正如今年世界戏剧日(WorldTheatreDay)的宣言里,来自墨西哥的剧评人萨宾娜·贝尔曼(SabinaBerman)所号召的:
“Letusremoveeverythingsuperfluousfromthetheatre.Letusstripitnaked.Becausethesimplertheatreis,themoreaptitistoremindusoftheonlyundeniablething:thatweare,whileweareintime;thatweareonlywhilewearefleshandboneandheartsbeatinginourbreasts;thatwearethehereandnow,andnomore.”
“让我们将一切多余的事物从剧场移除。让我们把剧场剥个精光。因为戏剧越简单,越适合提醒我们想起那唯一无法否定的道理:我们只存在于时间中,只作为骨肉和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存在。我们只存在于此时此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陈妍/译)
2
人文关怀的舞台
奥斯卡导演对于《海鸥》精神价值的着重表现并没有让他的版本成为一个触不可及,如同教堂传教般的严肃道德剧。相反,立陶宛戏剧之所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就是因为它的表现方式充满了戏剧艺术本身的人文关怀。
这种人文关怀首先体现在导演力图将舞台与观众的距离无限拉近,打破戏剧艺术一直以来困扰当代导演的“第四堵墙”,让观众真正融入戏剧,通过戏剧来反思自己的人生。
于是,19世纪的俄国文艺青年们在奥斯卡的舞台上变成了和你我无异的“普通人”:
他们像我们一样穿着打扮,说话行动间,嬉笑怒骂,痛苦悲伤,毫无舞台剧里常见的矫揉造作的举止腔调,连自杀这种总是带领全剧走向高潮的情节都有种“今天周二天气阴王先生失足跌落地铁二号线”的新闻简报一样的稀松平常。
然而,正是这样的“平常”打破了这堵墙。我们就像在看自己身边人发生的故事一样,被真真切切震撼。因为,他们面对的就是我们每天经历的不堪的庸常与折磨人的琐碎,这些把我们的理想与精神的锋芒消耗殆尽,你又对此无能为力的现实的绝望。
BBC在年制作的由大卫·田纳特主演的《哈姆雷特》,服化道都是现代化的呈现
但是,这种将古典戏剧搬到现代的场景,以激起当代观众思考当下情形并不是特别新奇。真正让奥斯卡导演声名大噪的其实是他不仅仅用当代的手法表现经典戏剧,还有创新地将排练场的场景搬上舞台的勇气。
这种“排练场戏剧”在一方面创造了一种“正在进行”的戏剧表演形式,无限增加了戏剧最终呈现的可能性;而在另一方面,观众也可以一“窥”戏剧制作的过程——这一般是戏剧从业者才有的特权。
可以这么说,观众在观看《海鸥》时,还享有了“导演视角”。
在这样独特的表演形式里,可以说观众是可以“沉浸”在戏剧制作的过程中的。
观众在观看《海鸥》时,还享有了“导演视角”
第二个就是,《海鸥》的人文关怀还给了在台上表演的演员。
从古希腊戏剧传统开始,演员就被要求在台上“抹去”他们本人的身份,从头到脚从内而外“变成”另外一个人。这项要求在如今呼吁演员“入戏”的时代被奉为真经,人人都以这句话作为衡量好演员的标准:
“你在台上必须忘记自己,然后变成你演的角色。”
古希腊戏剧演员要佩戴特定的面具来“抹去”本身的身份,这样做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辟邪”
然而你真的能够一上台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吗?而且这个“人”你很多时候只是通过几页纸来了解?说白了,终究是“扮演”,而不是自欺欺人的“成为”这个角色。
奥斯卡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将演员本人的身份归还给他们,让他们在台上表演时依旧“做自己”。
这样听起来比较任性,但是仔细想想却有道理:当演员在角色身上找到了与自身相通之处,他能够在和角色的共鸣的基础上创造一个颇具个人特色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是最独一无二,最有血有肉,也是最真实的。
换句话说,你大可不必努力成为契诃夫笔下的特里波列夫,你只用成为你自己塑造的这个青年戏剧人。
演员在台上“扮演”自己
在《卡里古拉》这部剧里,被选中扮演失去所爱而终日颓废的卡里古拉的演员AinisStorpir?tis。他本人就是一个非常桀骜不驯,又深情忧郁的男人,因此在饰演这个角色时他能找到和这个罗马皇帝之间最大的情感共鸣,呈现出的也是最令人信服的演技——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在扮演的卡里古拉,和你对话的是他内心中某一个自己。
不羁男子Ainis曾敬告广大文艺青年:“24岁之后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然30岁你会自杀的。”
人性化的立陶宛戏剧从不表演虚假,它想要呈现的是演员能展现的戏剧最大的真实。
3
戏剧的希波克拉底宣言
“TostageChekhovistodiagnosethediseasesofourtime,thegoutsofoursoul,usingintonationslikescalpels.ForanactortoventureintoplayinginChekhov’splaysissomewhatsimilartoadoctortakingtheHippocraticOathbecauseeverymomentinaChekhoviandramaisametastasisoffate.
“排演契诃夫的戏时我们像手持手术刀的外科医生,每一刀都要精确直指我们所处时代的弊病。从某种角度来说,演员表演契诃夫的戏就像要许下希波克拉底氏誓言一样,因为置身于契诃夫风格的戏中,每一刻都是命运的转折。”
当奥斯卡导演许下戏剧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之时,他所想要挖掘的是戏剧作为现实世界镜像,引导观众去反思自己的生活,乃至思索整个人类命运的特殊美学功能。而戏剧这样的功能常常在“元戏剧”中得到最直观的舞台体现。
元戏剧简单地来说就是“戏中戏”,是剧中角色因为剧情需要而观看或者参与戏剧演出的表演形式。《海鸥》开场时男主角特里波列夫就为家人朋友们上演了一出他导演的先锋戏剧,这一情节常常被认为是契诃夫向最有名的元戏剧——莎翁的《哈姆雷特》致敬。
《哈姆雷特》中的元戏剧再现了前任国王惨死的真相,也是哈姆雷特展开探索真相的必要手段
可以这么说,元戏剧的表现手法是编剧想要强调戏剧能再现,揭露真相的特性而特意建构的“双层戏剧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观众能够直观地感受到戏剧表演对于现实世界的反映和影响,就像我们能看到哈姆雷特导演的那出杀兄娶嫂的悲剧对当事人的巨大冲击一样。
戏剧的这一特性将它与普通的娱乐区别开,成为一种严肃的哲学思辨的媒介,鼓励观者从镜像的戏剧世界里找到现实世界问题的症结,甚至解决方案。
尼娜在《海鸥》的“戏中戏”中表演
有意思的是,OKT版的《海鸥》将这一特性的强调更进了一步,因为它“排练场”的表现形式为“戏中戏”再次叠加了一层戏剧空间,形成一种奇特的“三层戏剧空间”:
戏剧+戏中戏+排练场
于是,观看和排演排练场中的“戏中戏“,演员和观众对于戏剧揭露真相的感知得到了X3的效果,得到的心灵净化(Katharsis)就更加强烈了。
4
艺术的谦卑朝圣者
观看立陶宛戏剧就像去教堂礼拜。
这看似奇怪的比喻倒不是我的自创,而是来自于以前看到过的一句剧评:
“对立陶宛人来说,戏剧是他们的第二宗教。”
作为最后皈依基督教的欧洲国家(并且他们以此为荣),说一句也不算渎神的话:立陶宛人心灵深处的宗教不见得是在那青烟缭绕,挂着圣象的宗教建筑里,而是在昏暗的剧场深处——
在那里一切皆有可能。
维尔纽斯的教堂内部
在我眼里的立陶宛戏剧人像一群向着戏剧艺术的真实而虔诚进发的朝圣者:
他们以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剧场,以绝对谦卑的态度朝拜艺术,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严格表演训练作为接近神祇的唯一手段,为戏剧之神献祭终生的创造力和不灭的激情。
这种对待戏剧的澄澈的赤子之心是立陶宛戏剧中最闪耀的金矿。
相比起之前所讨论的独特的立陶宛先锋戏剧语言,我坚持这种严肃的戏剧观更值得中国戏剧人借鉴。
然而,艺术闪闪发光的外表经常具有享乐轻浮的迷惑性,让人以为它的美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和享有。
《海鸥》里的经典爱情三角
《海鸥》中的尼娜一开始被艺术之美迷惑,就像一只被波光粼粼的湖水所吸引的纯洁的海鸥。
她爱着通俗小说家特里果林,爱着他的成功,名望,眼界,爱着他作品里让人心生愉悦的纯粹快乐,爱着他作为文化名人所享有的经济独立和人身自由——这一切都让她这样一个受父权禁锢的乡间淑女心驰神往,以为这就是艺术的全部。
而深深爱着她,却因为戏剧理念过于超前而得不到认可的特里波列夫却得不到她的青睐,因为年少单纯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艺术的本质是什么,而真正作为一名艺术家,在莫斯科当上职业女演员的她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那是绝对的黑暗,全部苦涩梦碎的合集:
不知何时是头的龙套生涯,难以忍受的贫困交加,绝望无果的情妇身份,还有那折磨人的,羞于承认的艺术造诣上的平庸。
“Doyourememberyoushotaseagull?AMancamebychance,sawitanddestroyedit,justtopassthetime.”
(“你还记得你那年夏天开枪射死了一只海鸥吗?一个男人到来,偶然看到了她,然后毁了她,只是为了好玩而已。”)
成为艺术家的不可承受之痛撕碎了海鸥
这就是艺术的真相,也是《海鸥》这部“喜剧”最大的悲剧内核:
艺术不是无意义的感官享乐,不是嬉闹轻浮的风流韵事,不是蹬着高跟鞋在价值上亿的画作间谈笑风生,不是在二楼雅座摇着羽毛香扇,对着台上英俊的舞者喊安可,更不是幻想着在一曲终了或者大作揭幕时得到人们或是真诚或是谄媚的掌声……
不,以上皆否。
当你对艺术的热情之火被现实浇灭,剩下的就是难以接受的顿悟:
艺术是严苛的信仰,是禁欲的宗教,是要求你抛弃对物质的幻想,朝着精神圣城一步一步艰难地行军,而你的背上,就像尼娜最后对特里波列夫所说,是耐心地永恒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开枪打碎对于艺术的物质幻想
但是为何还有人会愿意赴汤蹈火,即便知道艺术本质上是痛苦的折磨?
为什么尼娜最后依旧选择继续做一名女演员,即使最后不会飞黄腾达?
为什么海鸥仍然被湖水吸引,即使她知道岸边有一个男人会开枪打死她?
为什么还是有那么一群人心甘情愿书写自己的悲剧?
“Lebienquifaitmal”
甜蜜的痛苦
沉浸在艺术创作之中的人得到的精神上的快乐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种电击一般愉悦大概也只有苦修多年,最终得到上帝启示的僧侣所感受到的狂喜可以相比。
为了这种无上的极乐,一切皆可抛却,所以,这些人让我肃然起敬。
将戏剧艺术当成与上帝对话的语言,立陶宛苦行僧一般的戏剧于是拥有了其他戏剧所不及的深邃的精神性,以及与当代社会里被消费主义中的物质崇拜异化了的戏剧艺术宣战的勇气。
我们急需这样的勇气。
5
砰!
剧演到最后,
特里波列夫饮弹自尽,一只海鸥死去
大幕落下,另一只海鸥飞向天际
那是,OKT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