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NDT版《伪君子》剧照

“莎士比亚和莫里哀（Molière）分治了

泪和笑的王国。”

夏多布里昂

Fran?ois-RenédeChateaubriand

一个伪装成虔诚圣徒的宗教骗子答尔丢夫（Tartuffe），潜入了商人奥尔恭家，在这个家庭掀起了一场波澜：怀疑，嫉妒，笃信不疑的情绪夹杂其中。

答尔丢夫利用他看似完美无瑕的伪君子的外表和行为举止，深得奥尔恭的信任，甚至不接受自己儿子达米斯对答尔丢夫的驳斥和怀疑，取消了他的继承权，要把所有的财产继承给答尔丢夫。奥尔恭甚至还取消了自己女儿原有的婚约，想把答尔丢夫纳为自己的女婿。然而他的做法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他们巧妙地揭露了答尔丢夫虚伪的面具，让奥尔恭恍然大悟。伪君子的行径昭然若揭，最终锒铛入狱。

七月即将先后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第八届林兆华戏剧邀请展）和上海大宁剧院上演的立陶宛国家话剧院的《伪君子》（LeTartuffe）由我们熟悉的奥斯卡·科索诺瓦斯（OskarasKorunovas）执导。许多戏剧观众知道奥斯卡·科索诺瓦斯，是因为年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和北京戏剧奥林匹克盛会演出的立陶宛OKT剧院的《哈姆雷特》。

开场，演员们一边化妆一边不断地说：“你是谁......你是谁？”正好对应《哈姆雷特》开场的台词：“谁在那儿？”导演说，《哈姆雷特》可以无限可能地分析和解读。

OKT版《哈姆雷特》开场

图源网络

实际上，早在年，奥斯卡·科索诺瓦斯就曾接受中央戏剧学院的邀请来讲学，年的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北京上演，年的《大教堂》探讨的同样是宗教问题。年和年的《海鸥》先后在乌镇戏剧节、北京人艺、上海时尚艺术中心等剧场上演。

OKT版《海鸥》

图源网络

这次即将演出的《伪君子》还是奥斯卡·科索诺瓦斯执导第一次没有带着OKT剧院的头衔来到北京演出。

在导演阐述中，奥斯卡说：

“在这部新的作品里，我没有试图遵循古典主义者的元素，在重新解构文本后充满了惊喜。莫里哀自身对社会现状着迷,作为剧作家他犀利并且泼辣。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部舞台剧作能够像《伪君子》一样引起巨大的丑闻。这是第一部变成国际事件的戏剧，直指最大的权力中心：梵蒂冈罗马教廷。”

首先，奥斯卡·科索诺瓦斯确认了，莫里哀在十七世纪写作《伪君子》对当时封建社会的重大影响和激起的巨大争议。

可以说，宗教信仰下的教会是欧洲封建社会的灵魂，天主教则是它的思想支柱。莫里哀创作和生活的时期，是路易十四专制王朝的鼎盛时期。如果我们把《伪君子》简单视为一则诙谐幽默的讽刺喜剧的话，那么它在当时引起那么大的反应，甚至被反复禁言，莫里哀花费五年时间反复修改似乎显得有些言过其实了。

如今，《伪君子》替代掉了原来《答尔丢夫》（或者译为《达尔杜弗或者骗子》，《达尔蒂夫》）的名字，将答尔丢夫这个具体的角色上升为了一类人的代表。在当时上演的时候，答尔丢夫甚至在天主教人士的眼里，成为了攻击现行封建制度的讽刺角色，这个角色直指天主教廷和社会的统治者。

现在当我们翻开《伪君子》的剧本，会发现莫里哀为这个剧本还写了序言以及给国王的三次请愿信，希望能给上演《伪君子》一个机会。莫里哀在字里行间无不为自己的写作初衷辩言：

“《答尔丢夫》这个剧本，在他们眼里，就成了亵渎虔诚的作品。它从头到尾，全是些可恶之事，它只应该付之一炬......我衷心地恳求他们在责备这些事物之前好好读读它们，要摆脱一切偏见，不要支持那些以假象来糟蹋它们的人的狂热。”

莫里哀继续说道：

“那些肯诚诚实实而不怕麻烦来审查本喜剧的人，无疑会看到我剧中的意向完全是纯正的，绝无意去嘲笑应该受到尊敬的东西；我十分精细地处理了这个问题，满足了题材上的要求；我用尽了我所有的技巧和尽可能地小心警惕，使伪君子的人品和真正虔徒的人品泾渭分明。为此，我用了整整两幕来准备这个大坏蛋的出场，连一分钟也没有让观众对他犹豫不定；我给他的那些特征，他们一下就能认出；从头到尾，没有他说的哪一句话，也没有他做的任何行动，而不向观众刻画出这个坏蛋的性格，他跟我有意衬托的真正好人的性格恰成明显的对照。”

答尔丢夫所代表的伪君子，确切说来，尽管使用了各种旁敲侧击的描写方式。莫里哀口口声声说，他打击的只是答尔丢夫和“那些故作虔诚的奸徒。”但教会和“正人君子们”却从来不会因此感谢他。由于整剧描绘的仍是虚伪的信士和以奥尔恭为代表的上层资产阶级家庭。必然会引起当时社会上这两个阶层的怒火。他们自然会拿起手中的武器，不计代价地阻挠莫里哀的这出戏。

以宣扬天主教为中心任务的“圣体会”是势力雄厚的宗教集团。一六六四年春天，这个集团与会的达官显贵得知了一个消息：

从五月七日到十三日，国王路易十四将在凡尔赛宫举行盛大的“仙岛狂欢”游园会，一共举行四天。莫里哀在游园会中负责喜剧编排。这次盛会一共演出了他的四部喜剧作品：《伊利斯的公主》《讨厌鬼》以及《答尔丢夫》和《逼婚》。然而唯独是《答尔丢夫》在上演时造成了轰动，并被推向舆论的风口浪尖。

LNDT版《伪君子》剧照

如今我们翻看莫里哀的剧本，或者走进剧场，观看答尔丢夫这个宗教骗子的故事的同时，不能忘记的一点是，这是经过莫里哀修改过后的剧本，和当时首演时的版本已经不一样了。

最初版本的《伪君子》，只有现在版本的一、三、四幕，情节更加简洁凝练：主要以答尔丢夫阻碍达米斯的婚姻以及追求奥尔恭的妻子欧米尔为线索，全局的结尾，也以答尔丢夫的虚伪面孔没有被揭发，最终取得胜利而结束。这在“圣体会”和宗教人士看来简直是对教会的莫大的讽刺。圣体会召开紧急会议，决定阻挠这部剧的上演。《伪君子》在游园会演出的第二天，莫里哀就接到通知，停止对外公演。

莫里哀却没有放任自己这出喜剧的多舛的命运。一六六六年，莫里哀在路易十四弟媳妇的别墅里，第一次上演了五幕《伪君子》。次年五月，路易十四口头答应莫里哀解禁。八月五日，莫里哀将《伪君子》改名为《骗子》，在剧场公演。然而，第二天，他又得到通知，禁止继续演出，禁止教民阅读或者听人朗诵这出喜剧，否则就取消教籍。重新演出《伪君子》的时日，已经是三年后，一六六九年的二月五日了，教皇颁布的“教会和平”诏书使《伪君子》恢复公演，盛况空前。

LNDT版《伪君子》剧照

莫里哀写作喜剧的方式，被许多评论家称为“静观人”。比如：《伪君子》中答尔丢夫直到第三幕才出场，用了整整两幕来铺垫。通过对比的方式刻画出人物。答尔丢夫一出场就说：

“洛朗，把我的粗毛衬衣和苦鞭锁起来，

求老天爷永远赐你光明。

如果有人来看我，

就说我给囚犯们分配救济粮去了。”

多么生动的描写！活生生的伪君子的形象呼之欲出。使人误认为他是一个严于律己，不断用苦鞭抽打和拷问着自己灵魂的教徒。

下一句他要求朵丽娜把手帕收起来：“把你的乳房遮起来，我不便看见。这样的东西会使灵魂受伤，并将引起犯罪的念头。”为之后对奥尔恭太太的表白作了虚伪的铺垫。

在序言中，莫里哀认为：“喜剧既然不过是以令人愉快的教言去坦率地批评人们缺点的诗篇，那我们对它进行责备，就难免不公平。”喜剧充当了我们命运中的显微镜的角色，常常能发现那些藏在一角的悲苦和欢欣。剧中的贝内尔太太对奥尔恭说：“当你小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一百遍：在这个世界上，德行总是受打击；嫉妒的人会死去，但嫉妒却永远存在......人的天性喜欢瞎猜疑，往往把善误解为恶。”

这样看来，伪君子的形象并不是一味的恶和虚伪，善行和恶性，虚伪真诚往往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交错复杂的，每个世代都是如此。

教会阻挠《伪君子》和迟迟不肯宽恕莫里哀的原因在于：他笔下“骗子”答尔丢夫这一生动的形象并非个例，而影射的是教会的全部政权人物，令这些真正的伪君子们战栗。答尔丢夫身上体现的无处不弥漫在社会中的虚伪情绪和宗教间的本质关系是令他们真正害怕的愿意。一言以蔽之，整个统治阶级就是将骗子精神发挥到极致的人，人民就是被玩弄的奥尔恭一家。这样的一出戏，一定要有一个圆满而不得罪统治阶级的结尾。这出戏之所以获得人民的欢迎，在讽刺的意味之外，无外乎是由于指出了这一点，并且在当代社会获得了其本身意义的不断延伸。

LNDT版《伪君子》剧照

如今我们生活的社会早已不是欧洲的封建社会了。自文艺复兴的时代起，戏剧中的冲突也早已不再局限在人和神之间的冲突，而转向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然而《伪君子》对宗教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统治阶级本质的讽刺直到今天仍然怀有意义。

年，卓别林的电影《凡尔杜先生》中那个杀人于无形，将那么多女人的钱财骗到自己囊中的凡尔杜先生不就是现代社会的伪君子吗？最后凡尔杜先生独自走向刑场，处理掉他的也恰恰是产生这样伪君子的，使人为钱财亡命的资本主义社会。宗教电影《教皇的诞生》和剧集《年轻的教宗》惊人地呈现出教廷的症结：面对权势和无止境的诱惑，甚至教皇本人也没有例外。这不很像《伪君子》中那个觊觎别人财产，贪图美色的答尔丢夫吗。在我们生活的社会中，满是带着伪善面具的答尔丢夫。

我想，这是导演奥斯卡·科索诺瓦斯所说的：在抛除了古典主义者元素，重新结构文本之后发现的惊喜。

所以，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期待《伪君子》的到来。

参考资料

莫里哀：《莫里哀喜剧六种》

李健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年版。

莫里哀：《莫里哀戏剧全集》第三卷

消熹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年版。

梁蔚：《论莫里哀“伪君子”形象的起源及流变》，《名作欣赏》，年第12期。

-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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