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邀》回顾计划启动,我们将以固定栏目的形式公布往期嘉宾的完整版访谈内容,通过视频和文本的结合,重新挖掘并记录每一个思考和表达的精彩瞬间。
我们无法逃避生活的迷茫
朋友告诉我,有个叫李诞的年轻人发微博说想要跟我对谈。李诞是脱口秀演员、编剧和制片人,但他同时也是诗人、作家。我惊讶于他的多重身份,也对他所代表的一种年轻表达方式感到好奇。
网上盛传着李诞的一句话:“人间不值得”。上学的时候,李诞听摇滚、读米兰·昆德拉、写诗,但现在,他不想活出另外的深沉来,他要活得浅薄。这种底色极为悲凉的特质让李诞在脱口秀的舞台上讲笑话,转而在深夜里酩酊大醉。很多时候,我都在追问生活痛苦的根源,但本质上,我是个享乐主义者。我疑惑这个年轻人骨子里的绝望,究竟从何而来。
皈依佛学对李诞来说没有什么障碍,他认为,这世上不存在真正的意义。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现如今,“佛系青年”成了一代青年人的标签,这种追求自洽的内心状态让我怀疑,我始终相信,只有那些粗粝的、摩擦的对抗与矛盾,才能最终被时代留下。
很多年轻人喜欢看《吐槽大会》,喜欢那种戏谑搞笑的表达方式,可能是为了缓解都市快节奏生活压力,但不可否认的是,李诞对一代年轻人的娱乐审美产生了影响。我不熟悉大众娱乐的语言系统,也警惕消解式的戏谑最终会沦为无意义的表达。在此次谈话后,我接触了很多年轻人,他们身上的某些特质偶尔让我想起李诞,于是我不禁思考这是否是当下年轻人一种普遍的生活状态:解构意义、脆弱、焦虑、痛苦、迷茫。但这一切的背后,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追问,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些?
第二季第9集:许知远对话李诞
▲许知远对话李诞完整版之晚饭篇
▲许知远对话李诞完整版之书店篇
(以下对话整理自视频访谈)
居然有年轻人不写诗
许知远:你是满族哪个旗的?出生在哪个地方?
李诞:锡林浩特蒙锡林浩特市。我出生的地方更偏僻,查干诺尔特。锡林浩特在中部,查干诺尔离它特别近,公里,算是比较大的城镇,一边是苏特所旗,一边是撒汗塔巴。那个地方原来没有,后来他们在草原上勘探,发现了烧碱,就是蒸馒头用的烧碱,他们就凭空建造了这地儿,我爸我妈算是去支援建设。
许知远:他们从哪儿去的?
李诞:从锡林浩特,但不是从锡林浩特城,他们不是城里人,是锡林浩特旁边的平岭山牧区的人。所以我的童年就是上学在矿场,暑假在草原。
许知远:你的父母都是在哪儿出生的?
李诞:在锡林浩特旁边的牧区,两个人的第一份职业都是老师,我爸教语文,我妈教英语。我爸后来当过警察,当过这个矿场的办公室主任,最后就是在这个矿场里当一个中层领导。我在这个矿场长大,念完小学,念初中的时候就搬到了锡林浩特。
许知远:现在回忆起来,你对那个厂矿是什么印象?
李诞:萧条。
许知远:有多少人?
李诞:很小,一开始有几千人吧。
许知远:像一个独立的小王国一样。
李诞:我经历过矿场最繁荣的时代,鼎盛时期它是一个大国企。九十年代,我们在啊内蒙古的草原深处,是可以吃到新鲜海鲜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但是矿场开采特别快,很快就萧条了。我爸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导致他现在经常郁郁寡欢。他虽然是个内蒙古人,但是他的经历有点像东北人,经历过所谓的“下岗潮”。名义上是“被兼收”,我们是被东胜那边的一个很大的上市公司给兼并了,很多厂矿本来的员工都被开除了,渐渐轮到我爸他们那一批管理层。
我在小说里写过,一开始是什么都有,最后就变成狗比人多。我们小时候是集体生活,爸爸妈妈要上班,我从小在托儿所长大的。地方小,既像农村,但又在内蒙,又都是厂矿的人,还有人建设兵团。我楼上住的好像是一个上海人,天南海北挺有意思。
许知远:回忆起来,你在幼儿园时是什么形象?
李诞:受气包。我小时候特别胖,浑身都是肉,年龄又是最小的,他们就觉得我好玩呗,每个孩子都过来弄你一下。上小学就没事了,因为我妈是老师,我每天就横着走,见校长就叫叔大爷。
许知远:初中时期,你再回到锡林浩特有什么感觉?
李诞:没什么感觉。我常去锡林浩特市,虽然我爷爷在牧区,但我姥姥姥爷家是城里人,我寒暑假有时候也在城里过。第一次去考我们当地最好的初中,对方没要我。那个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后来我就去上了一个没那么好的中学,每次都考年级第一。考了几年就失去兴趣了,因为太容易了,就又开始玩。到了高中开始完全自我放养,觉得该争的气也给父母争了,玩,叛逆,装文艺青年,青春期的时候觉得自己跟同学们格格不入,天天捧本书听摇滚。
许知远:那个时候你听什么音乐?你说的摇滚青年指的是谁?
李诞:国内还是“魔岩三杰”那些人。
许知远:他们什么地方打动你了?
李诞:歌词吧,那个时候“魔岩三杰”里面我最喜欢的是张楚。其实在内蒙古长大,空间上的这种落后会造成时间上的落后。我发现我从小看的东西,都是比我岁数大一点的城里人看的东西,书、音乐都有点滞后,不太新潮和有时效感。
许知远: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种滞后感的?去了广州以后吗?
李诞:对,来到大城市,发现自己跟广州文化不互通,人家都不听摇滚乐了,觉得我品味奇怪,你这听的什么啊?
许知远:以前有过做音乐的经历吗?
李诞:高中有一帮孩子是玩摇滚的,我跟着他们混,他们老有演出,唱WeWillRockYou,《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也有一些他们自己的原创。其实中国早就有嘻哈了。蒙语嘻哈很厉害,因为人家民族的天性就是能玩。内蒙古的音乐只有民族唱法,但外蒙古的音乐真的是唱起来特别好听,我们那会儿都听外蒙古的歌。
许知远:那时候你读什么书,怎么证明自己是文艺青年,跟别人不一样?
李诞:现在回忆起来还挺好笑的。那时候国内最风靡的就是王朔、阿城等等,国外的名作家有弗洛伊德、昆德拉。你说一个孩子能看懂弗洛伊德,那不是瞎扯吗?是那种自我陶醉的感觉。
许知远:每代人都经历过这个状态。
李诞:也就是看王小波和王朔时候是真的懂。
许知远:读王朔什么感觉?什么东西触动了你?
李诞:那会儿的王朔还是通俗的王朔,不是后来的王朔。模模糊糊的,觉得他写的能看进去,读到《动物凶猛》有一种被冲击的感觉。
许知远:王小波呢?
李诞:我可傻了,我是先看的《青铜时代》,这不有病吗?我应该先看他的杂文。
许知远:后来高考为什么考到广州去?
李诞:就想离家远点。
许知远:你很少说是广州哪个学校。
李诞:华南农业大学。我高中不是得瑟吗,大学就没考上。我那会儿特别丧,不爱上学,觉得无所谓。复读一年考上华南农业大学,正好过一本线。
许知远:为什么选社会学系?
李诞:因为文科能读的专业很少。工商管理,听到管理我就不想去。我其实想读哲学,但是我也想活着、好好挣钱对吧?关于文学,我那会儿很自傲,觉得文学这东西不是能学的。历史,我觉得历史看书不就得了吗?然后就看到了社会学,我觉得这还挺别致的,又能满足我离家远一点的愿望。
许知远:你刚去学校的时候突出吗?
李诞:突出啊,我在大学的外号就是蒙古,大家对我的印象很深,我那个时候也开朗了很多。
许知远:他们对你现在做这个事情意外吗?
李诞:还好。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写东西了,比如《校场》的前半部分,《扯经》里的一部分文稿。其实我最后能变成脱口秀演员,也是拜广州所赐,因为我在广州时觉得粤语很好听,就想学粤语,我宿舍的同学说,那你听一下黄子华吧。我看了很兴奋,就把他所有的节目都看了。他算是我的启蒙老师。
许知远:开始写《扯经》这些东西的时候,脑子里对选题有没有非常本能性的反应?
李诞:《扯经》是本能的反应。在微博之前有一个产品叫饭否,我大一的时候就在玩饭否,后来饭否倒了,之后出现过一个叫网易微博的东西,后来也没有了。《扯经》最早是在网易微博里写的,就是当段子,慢慢地就这么写完了。
许知远:写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诞:其实最早写的都删掉了,删得干干净净,太尴尬了。我现在特别好奇,就是有年轻人居然是不写诗的,这不是很正常的本能反应吗?写得好写得坏,年轻的时候不想写两笔吗?
许知远:对,25岁之前都应该是个诗人。社会学里学到什么东西啊?
李诞:学术这件事让我有了一个思维——只能解释,一直在解释,你什么都做不了。
许知远:但对你来说,重要的是改变世界吗?
李诞:我从来没想过改变世界,我其实挺喜欢学术的,动过念头,但是当时不快乐,而且穷。
许知远:对穷会介意吗?
李诞:不会,我一直觉得穷特别好,我小时候是文艺青年,特别瞧不起钱,最早有微博营销找我发广告,我就没发。我觉得自己没想开,傻。
许知远:什么时候想开的?
李诞:前两年吧,开始做脱口秀就想开了,你端着那个范儿有啥用啊。后来体会出钱的好还是谈恋爱谈的,你是不喜欢,觉得没啥,但人家不是啊,人家想吃点好的对不对。
许知远:没毕业之前去《南方周末》实习的?
李诞:在广州,大三就去了。我发现媒体我干不了。
许知远:为什么?
李诞:我也有过文艺青年心高气傲的时候,也想改变世界等等,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媒体人并不好,慢慢我也特别瞧不起知识分子。有一件事是导致这种反感的转折点。我在电梯里听到同事在那儿聊天,我当时没钱,坐火车回内蒙古,排大队抢票,听到俩人说:“马上过年了,回家买票了吗?没事,我们跑春运口的有票,给你留两张”。就那么一个瞬间,我一下就觉得这个行业没意思了。我要是在《人民日报》我也不说啥了是吧。
许知远:《南方周末》给自己的道德表率太强了。
李诞:我很快就离开了,还不如好好挣钱呢,我也不想再做知识分子了。
许知远:所有行业都有这样的人,这么容易被打击是不是说明另一个问题啊?
李诞:对,因为我以前可能有道德洁癖。现在回想起来很正常,人家没做什么错事,但正是这种正常打击了我。我当时也能想明白,我如果在那儿我会不要吗,我不可能不要。这个世界的运行就是这样,没有我想的那种道德结晶。那我就运行起来呗,加入大家一起运行。
我追求的人生境界是你一看我你就笑
许知远:毕业之后去了奥美是吗?突然从媒体业跳到了公关业,这变化蛮大的,那里的规则是更赤裸更直接的。
李诞:太赤裸了,但是人家在明面上。
许知远:没有任何道德伪饰,你觉得真小人比伪君子要好。
李诞:当时是那种感觉。留在广州也是因为当时的女朋友想留在广州,后来我一个姐姐给我打电话,把我一顿臭骂,说:“你怎么不来北京呢?还想不想好?”我还是那种状态,我不要好,不想去挣命,一个月薪四五千的工作在广州也一样活呗。姐给我一顿骂,我最后吭哧吭哧就来了,进了奥美实习,给东方卫视写段子。我很被动,是那种不踹不走的人。
许知远:我看你的一些东西,我觉得你的分寸感特别好,很难得,我很喜欢你。
李诞:那是练的。您现在还相信知识分子的责任感或者改变世界这些事情吗?
许知远:我还是相信吧,我当然不是浪漫抒情式的。我觉得我们可能被很多伪知识分子给害了,不同的行业都有很多问题,但是我们好像对知识分子尤其苛刻,给了它太多的道德期待。这种苛刻背后其实是一种很强的权力关系,因为只有这个行业最自省,当你批评他们的时候他们是接受的,你批评其他人是没用的。回到你,你说奥美对你的影响蛮大的,因为当时带你的人是吧?
李诞:对,桂枝姐。
许知远:你现在联系她,她怎么看你现在的发展?
李诞:她挺替我高兴的,她觉得我找到了自己的活法。桂枝是很难得的,她是纯文艺青年,最难的是她到今天都是,真的就能文艺下去,而且是正常人,但我做不到。
许知远:你觉得你为什么做不到?
李诞:我不知道,我说服不了自己,关于真诚的、单纯的这些东西。桂枝姐很单纯,我特别喜欢她身上的那种气质。
许知远:你身上不单纯的是什么东西?
李诞:懦弱吧。我不会怪社会压力,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会受到诱惑,我有价格,她没有价格,这个价格可以变化成很多东西,权力、压力都是。
许知远:但你始终受价值的影响、吸引,真让你做一个纯金钱的事你好像又不愿意。
李诞:我只能说我有一点点坚持,但是没有那么强,所以我不会去叫板,我觉得您算是那种叫板的人。桂枝不是那种对抗性的人,她是自洽的人,人能活到自洽是很难的,我切身体会到太难了。我觉得大部分人选择的是我这种道理,想活得自洽,给自己解释。
许知远:她如果跟我是同龄人的话,我们那时候有很多文艺青年,她没去写文章或写书而是写文案了,这也是一种妥协嘛。对你来说,包括你周围的人,这种对更严肃、更有秩序的东西的渴望,和这种自我堕落或妥协之间的冲突大吗?
李诞:我有过,我觉得大多数都有,但我觉得不应该有。
许知远:对你老师桂枝来说应该是很有的。她是个文艺青年的话,在广告公司工作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多舒服的事情。
李诞:我感觉上可能吧,但她享受专业带给她的快乐,她是中国最好的文案,我也是尽量享受专业带给我的快乐,体会工作的成就感。
许知远:我对不同代文艺青年的变化蛮好奇的,我比你大十几岁,我九十年代中期上大学,我们那时候如果是文艺青年,都是很享受苦涩的,你也是吧?
李诞:是。
许知远:你巨大的希望,和你实际的能力或者说现实之间的差距,会带来很大的苦涩吗?对你来说是不是有过一段这样的过程,觉得苦涩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李诞:有过,在大学里我也是那样,但我现在真的觉得不应该,我喜欢现在的小孩。
许知远:现在的小孩到底什么样?
李诞:比如说池子吧,我的好朋友,年的,他没包袱,我也觉得真的没必要。
许知远:没包袱一定是好的吗?
李诞:但是它不一定是不好。这种苦涩,这种挣扎,这种矛盾,对你的创作、产出,对你的全部,可能是没有价值的。
许知远:你觉得没价值?
李诞:因为池子他也一样可以创作,一样讲段子,讲完就玩去,他心中也有愤怒、不满、挣扎,但是我觉得他没把这些事情放得很重,他不是那种享受忧伤的人。
许知远:什么东西让他痛苦呢?
李诞:很多,他其实比我叛逆多了,他还年轻呢。很多广告他都不愿意拍,我就把钱给他看,我说就这么多钱拍不拍,我们俩总结过一次,对他来说,我就是他的社会现实。
许知远:他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李诞:我最喜欢他的活力。我告诉他这就是社会,你觉得我享受这些吗,小时候比你叛逆多了,干过许多让自己陷入困境的事情,但我现在回忆起来就是蠢。虽然每个老年人这样说话都很傻,但是我总觉得我还是得跟你说一说。
许知远: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你赚到第一笔钱了?
李诞:就是第一次拿到稿费。为什么感觉特别明显,因为发的是现金,块,一沓钱。
许知远:你现在有概念吗,有多少钱就无所谓了?
李诞:无所谓真的得几个亿。
许知远:为什么需要那么多呢?
李诞:因为你要的是无所谓嘛,你要是要的是好好活着,我觉得我现在就行。
许知远:现在什么东西你有所谓呢,需要几个亿来保障?
李诞:就是安全感。
许知远:其实你还挺爱操心的是吗?
李诞:我不爱操心,但没办法。我以前有点完美主义,现在节目做多了,要把完美主义这个病治好了。比如我强迫自己出版第一本书,因为以我的审美标准我不配出书,但是我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到自己满意,不可能,我就出了,封面很难看,很多地方被删改。以我以前的性格,我是不会接受这样的事情的,但我强迫自己弄,弄完了挺开心的,有很多读者喜欢,比如说康永哥,我把那个书送他,他看了,还专门发